有尊严的死
开车的是程奋,坐在后座的是郑波。
古稀之年的程笃肝癌晚期,四个月前住进了江南医院的肿瘤科重症监护室。郑波在上课、开会之余,一个人去得很勤。重症监护室是不能随便让人进去探看的,因为里面的空气消了毒。门上只有一个玻璃镶嵌的小孔,郑波隔一阵就会把眼睛贴上去,打量躺在病床上的程笃:一头银发,满脸愁苦,时而清醒,时而昏迷;鼻子的两孔插着氧气管和胃管,胳膊上插着输液的套管,下面还插着输尿管。
每当这个时候,郑波就会喟然长叹。这种生命支持系统”,无非是让先生毫无质量地活在限定的时间里,死已是不可避免的了。先生平日曾多次对他说:人活着,要有尊严,人死去,也要有尊严。”这种比死别”更残忍的生离”,身上插着管子,身边没有亲人朋友,像吞币机一样耗费钱财,工业化”地死去,先生一定是极不愿意的。可惜师母因病已去世多年,可惜程奋夫妇和儿子都太忙,来得少,来了也总是匆匆的。
郑波读本科时,程笃第一次上文字学”的课,自我介绍说:我姓程名笃,字顿迟,你们可知道这名和字,来自何书?”郑波站起来说:来自《说文解字》,笃者,‘马行顿迟’。”程笃眼睛一亮,大声说:你读书多,记性好,孺子可教!”尔后,郑波本科毕业,再读程笃的硕士和博士,因成绩突出,发表多篇论文,也就留校教书,并当了先生的助手。
在郑波看来,程笃于他是亦师亦父,而程笃也视郑波亦友亦子,不但学问上对郑波谆谆引导,生活上也极为关心。郑波的妻子,就是先生和师母介绍相识并喜结连理的。先生最大的遗憾,是儿子程奋读了硕士以后,改行去搞行政,而且干得津津有味。他对郑波说:在知识界,第一等做学问,第二等教书,第三等做官。程奋没有定力,只能如此了。”
正在开车的程奋,鸣了一声笛,问道:郑波兄,睡着了?”
是呵是呵。早几天大夫找我面谈过一次。”
郑波装作一无所知,问:谈什么呢?”
你怎么说?”
郑波兄,我猜想大夫也和你谈过了,你是做学问的,没什么顾忌,能不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?”
程奋小声说:谢谢谢谢”
程笃安然辞世,然后是火化、开追悼会、入土。
不断地有人向程奋和郑波,询问程笃最后的死因。